一千六百多年前创建的庐山西林寺,为庐山北山第一寺。自晋至唐宋一直鼎盛。建寺近四百年后的一天,贬谪中的苏轼由此经过,与友人逛了几天庐山。在西林寺的一面墙壁上,题写了流传千古的《题西林壁》。
国中名山,庐山拥有的历代歌咏数量恐怕居于首位,而在我的心目中,苏轼的《题西林壁》又居于所有歌咏的首位。儿时第一次听说庐山,便是因为《题西林壁》: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
苏轼在庐山写下的记游诗不止一首。《题西林壁》是全部感受的总结:正,侧,远,近,高,低,所处方位不同,得到印象不同,庐山的真正面目,端的是没法认清。这里不单是诗人对自然的审美,也是哲人对社会的审视,是在宦海沉浮中的感叹,也是对世道人心的穿透——由于各人地位不同,出发点不同,同样无法认识世间的全貌。
宋以前诗以言志、言情为特点,宋之后出现了言理诗风,另辟唐诗之外的蹊径:因物寓理。《题西林壁》就是一个范本:语言异常浅显,寓意十分深刻,说出了前人未曾说出的意境:“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”,即受制于认识条件,当事人无法看清事物的真相。
这一揭示,让一位文学家在不经意间成了哲学家。从主观与客观、心理与环境各个角度探究“真相”“遮蔽”“视野”,一直是古往今来中外哲学探究的重大命题。当下的疫情中,我就看到一个十分有益的见解:“幸存者偏差”。
幸存者偏差针对的是一种常见的逻辑谬误,即正反两面,只强调一面,忽略另一面。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交通事故。根据统计,飞机失事的数据远低于其他交通工具。但因为飞机失事的每一次数据都被记录,并被媒体大肆报道,让许多人都怕坐飞机。而其他交通工具的事故因为报道较少,大数据沉默,反而给人以更安全的感觉。
另一个最常见的非理性现象是只看到经过某种筛选之后的结果,忽略关键信息。例如“长年卧病的亲戚用了某名医的祖传秘方立刻就痊愈了”之类,这些似乎可靠的数据都属于偏差数据,并不包括可能更多的同样求过那位名医、用过其祖传秘方而根本无效的数据。
与小骗子的直接造假不同,幸存者偏差是大骗子的生存密码。他们的惯技就是极力夸张一面,绝对屏蔽另一面,通过强化个别案例,让人关注看得到的,忽略看不到的,无视甚至视而不见那些沉默的有效数据。多年来,各种神乎其神的万能药、保健品、养生经,甚至酒和茶都利用了这种幸存者偏差大行其道,“吸金”以至“吸血”,造成悲剧。
耳听未必真,眼见未必实。需要的是打破惯性思维,看到显性证据后面的隐形证据,在各种超常识的喧嚣里,注意到那些无声表达;在骗子煽起的群情骚动中,去发现隐藏的真相和那些被有意遮蔽的部分。
古罗马思想家西塞罗讲过一个故事:有人展示一幅信众祈祷拜神的画,说,这些拜神的人在随后的沉船事故中都活了下来。有听者问:那些祈祷后被淹死的人有画像吗?
显然,如果淹死的人能复活,骗子就没戏了。
可惜生活中常常有许多人缺乏这样的清醒。
而对《题西林壁》的重温,正可以让我们在艺术欣赏的同时获得这样的清醒。
《题西林壁》高远的意境闪烁着哲理的光芒,既有峰岭的形象予人美感,又有隽永的哲理启人心智,是感性的花朵,也是理性的果实;是文学的杰作,也是哲学的收获。对我们廓清历史迷雾和分辨现实是非无疑有着深刻和深远的意义。
西林寺,元为兵焚,明修又毁,此后长期不复。上世纪90年代初,听说西林寺重建,特地去参观过一次。我对寺庙素无兴趣,心心念念的是那面《题西林壁》之壁。自然是痴心妄想。不过,我并不因此遗憾,因为,“西林壁”是可以与《题西林壁》存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