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从英格兰北部西约克郡的上卡尔德山脉(Upper Calder Valley)往峡谷里望去,能看到小镇托德摩登(Todmorden)上空的黑色教堂尖顶与白色石墙,在约克郡常年的绿意中忽隐忽现。
托德摩登是深藏在英格兰西北与东北分界线奔宁(Pennine)山谷里的地方行政区和市场镇(Market Town),虽离利兹和曼切斯特等大城市不远,却只是铁路沿线上可有可无的经停站。
然而,传奇往往从不受人瞩目的地方开始。2008年,托德摩登的居民 帕姆·沃尔赫斯特(Pam Warhurst)和玛丽·克利尔(Mary Clear)同一群镇上的居民围坐在厨房里天马行空地聊天,突然,一个点子出现在话题里:在我们的社区,有没有一种能贯穿年龄、收入和文化的语言,这种语言能联合起所有人,让他们找到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?人们能不能充分利用空间、土地、资源?人们之间能不能产生新的互动方式?如果能找到这种新的共通语言,能不能在其它地方复制?
居民们想要改变的想法并不是空穴来风。在18世纪,托德摩登的棉纺业繁荣过一阵,而后人们因它兴盛的农业市场前来拜访。随着农业市场的没落,加之缺少标志性的产业,托德摩登的常住人口从20世纪初的25000人左右降低到如今的15000人左右。21世纪的托德摩登俨然成为铁路枢纽站,从周边大城市途经的人们在托德摩登停靠而进入奔尼山脉,享受周边的自然风光,这里愈发成为周边大城市上班族择近、价廉的落脚点,更谈不上社区和归属感。当代的托德摩登最有名的一刻,竟然是1980年代一起扑朔迷离的谋杀悬案。
但帕姆和玛丽不甘自己的小镇就这样没落下去:他们希望能找到一种改变生活方式的语言,也能教他们的孩子以全新的方式生活,并能扶持当地企业、推动当地经济。
最后,他们发现,这种语言就在身边,即每个人生存都需要的——食物。
所幸,托德摩登有个让帕姆、玛丽和朋友们能即刻行动的“优点”——镇上有很多空地。有空地,就能耕种食物。火车站周围有空地,停车场边有空地,健身中心、警察局前有空地。甚至墓地,也是能利用起来的空地。于是,他们把这些或是杂草重生、或是臭气冲天的空地,改造成了小规模的蔬果花园。
帕姆和志愿者们着手开荒种地,没和任何人商量。因为她知道,虽然许多居民和她想法一致,却不知从何着手——帕姆不过大胆了一些,行动力强些罢了。
镇上的花园变多、植被丰满,居民们欣喜于镇上的变化,也开始利用家里的庭院、门前的空地种植蔬果。人们开始交换种子,交流丰润土壤、种植果蔬的经验,开垦计划星火燎原,这变成了托德摩登的全民活动,大伙儿享受着亲手种植的食物。随后,他们和当地学校合作,成功将种植实践与课程紧密结合,将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理念带进课堂。
2012年正式成立的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( Incredible Edible)网络,正是从遍布托德摩登大街小巷的花床、菜棚中诞生的。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社区营造经验,即三大支柱(plates):学习——在日常生活中学习、在学校中教授;社区——通过种植和享受本地食材来团结社区;生意——支持本土、购买本土。
不可思议的创意盛宴:在托德摩登和哈利法克斯(Halifax)两镇的中间地带,举办为期四天以音乐、电影、艺术和自然为主题的社区节日。图片来源:Incredible Festival of Ideas (Facebook)
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模式成功地改变了托德摩登,甚至为当地创造出“蔬菜旅游经济”。于是,帕姆开始思考:托德摩登的经验是否能在其它地方复制、盛行?
扩展试点
帕姆知道,在英国,种植本地食材是门失传的手艺。如今,食物主要通过大供应商以全国规模运送、周转,而本地农民、小供应商的生存空间极小。而在国际上,这造成了英国是“食物沙漠”的印象。
如果连锁超市不开到小镇上,本地居民就必须到临近的大城市购物。但开到小镇上,又进一步挤压了本地农户和商户的生存空间。这些便是获取食物的障碍,是对获取食物这种基本人权的损害,是一种不平等。
其实,这种现象在英国乡村地区非常普遍。虽然托德摩登不像偏远地区人口那般稀疏,可是,凡是出门购物动辄需要交通工具的地方,当地的连锁超市中,商品选择就相对有限、物价偏高,而本地农商户能提供的食品种类,往往为降低风险而十分有限。
帕姆知道,这些障碍是确实存在的,但居民的需求也是确实存在的。在城市里被遗忘的角落和偏远乡村,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模式能改变居民的生活吗?
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试点项目首先来到了雅芳茅斯(Avonmouth)。这是英格兰西部城市布里斯托(Bristol)的港口区,是英国最穷困的区域之一。
两条河流流经雅芳茅斯,雅芳河的北部和塞文河口的东岸在这里接洽,并处在南格洛斯特郡(South Gloucestershire)辖区和布里斯托辖区之间,可谁都没好好处理过雅芳茅斯的问题。在这里,港口的污水和排气散发出阵阵异味,而临近的面粉货物仓库常闹虫害,空气质量极糟。
雅芳茅斯距离布里斯托市区行车约11公里,可这里的居民深觉他们住在“城市的底端”,被所有人遗忘了,仅3000左右的人口多为流动人口,给当地社区治理和建设带来极大挑战。
2014年,正是在这个依旧布满二战临建住房的港口区,“ 不可思议的食物-布里斯托”诞生了。试点项目初始,“不可思议的食物-布里斯托”和雅芳茅斯社区中心合作,将一平方米见方的木制花床送给二十五个当地家庭,并提供自耕教学指导。
此后的一年中,志愿者们头脑风暴,和铁路公司合作,创造出了能将整个城市联结的食物种植模式:铁路自助餐。布里斯托市有超过13个火车站,从市中心到最西面的一站雅芳茅斯,再到离开布里斯托辖区外的塞文河滩站,志愿者沿站台圈地造棚,不但美化了站台,利用了土地,经过设计和美化的花床,还为单车一族提供了锁车场所,进一步联结了布里斯托的区域,包括被遗忘的雅芳茅斯。
布里斯托可食用花园分布图。图片来源:https://ediblebristol.org.uk/
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在城市中试点的同时,也开始了乡村地区的试点项目。他们选择了伊尔弗勒科姆(Ilfracombe),位于富饶的德文郡。伊尔弗勒科姆与雅芳茅斯面临完全不同的挑战:这里曾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度假胜地,享尽乡村与海滩风光。
但伊尔弗勒科姆今非昔比。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决定接手伊尔弗勒科姆这个个案时,这儿的经济、社会状况在德文郡垫底:失业率和犯罪率高,健康水准和生活质量低,劳动力市场缺乏活力,却鲜有接受培训的机会。这里的常住人口主要依靠旅游业谋生,而旅游业的旺淡季直接影响当地民生,多数人除了在酒店、餐馆打零工外,没有其它手艺。
伊尔弗勒科姆的本地农场。图片来源:Incredible Edible Ilfracombe (Facebook)
于是,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运用当地旅游业和德文郡盛产农产品的优势,结合种植和回收剩食,在社区中开展免费种植课、烹饪课和社区食堂,先利用“免费”吸引居民们,并分发问卷让大家集思广益、畅想社区的未来。现在,不但伊尔弗勒科姆布满了社区种植园,而且经过十余年减少食物浪费的推广,居民对过度消费、环保议题非常重视。2020年,居民们自发在社区中心开了一家利用回收材料为居民修补的小店,做店面招牌的木料都是回收再利用的。
思考未来
2017年,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网络得到一笔国家扶持资金,终于有了固定职员。但对帕姆和她的朋友们来说,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从来都是草根的、自下而上的运动。如今,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在全英有将近150个网点,在世界范围内有约1000个网点,全依靠志同道合的人们对土地改善、营造社区的热情。
“不可思议的食物-伦敦兰贝斯区”是伦敦最早加入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网络的群体之一,也是至今伦敦唯一的网点。 兰贝斯区是伦敦最贫困的区域之一,失业率比全伦敦高出将近50%。这里 居民背景也极具多样性,约三分之一人口为非洲裔,40%为英国白人或爱尔兰人,也有少数拉丁美洲和亚洲居民。在2010年,即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网络正是成立前约两年,伦敦兰贝斯区就开始了相近模式的社区种植计划,同整个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网络一同摸索和成长。
免费种子发放。图片来源:Incredible Edible Labeth (Instagram)
2020年末,因新冠疫情形势进一步严峻,英国进入第三次封锁。下班之后,我加入了“不可思议的食物-伦敦兰贝斯区”主办的 网络讲座,主题为“堆肥”。几位主讲嘉宾热情洋溢地介绍堆肥经验和优质堆肥的购买渠道,不仅有本地分享者,还有从其它城市、海外邀请来的分享者。
有的分享者研究堆肥里的菌类,花了20分钟细数菌类的好处。有位分享者专售优质堆肥、订制堆肥桶,详细讲解了堆肥种类和自制堆肥筒的过程。还有位建筑师(Tom Dobson)分享了他给伦敦兰贝斯区建造厌氧消化工程的提案。分享者有白发苍苍的老者,有活力四射的都市潮人,还有新移民。
英国面积虽小,却是经济、人口和文化极繁杂的社会。虽是发达国家,但贫困和食物匮乏并未消除。帕姆在2008年问:有没有一种语言能穿越年龄、收入、文化,让人们一起面对挑战?通过探索,帕姆找到了答案:食物。
在疫情期间加入“不可思议的食物”的活动,我别有感触——因为人类活动,地球变得脆弱、流行病肆意。如同那次讲座上一位嘉宾说的,如果改善了土地,就改善了食物,也是在善待我们的身体、我们的地球。
(作者陈姗姗系多媒体制作人)
参考资料:
Incredible Edible 报告《食物沙漠宣言》 ,2018
食物和农耕可持续发展非政府组织Sustain的报告《食物力量:乡村食物贫困》 ,2019
“食物社区”系列为“明日之食”专题的一个版块,将围绕食物如何改变社区来探讨可持续食物议题,投稿邮箱:fengj@thepaper.c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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