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皮火车,我这个年纪往上的,曾外出求学务工、探亲访友的人们,一定都有过乘坐它的经历。车厢里的乘客总是摩肩接踵、彼此嵌合,过道中的行李总是层层交叠、阻碍交通。仅剩的空间中则永远充塞着煤烟、汗液、泡面,以及盥洗室的气味。总之,种种体验完全算不上美好。
绿皮火车的硬座席从来就处于超员的状态,卧铺可能好些,然而票价比较高昂。我小时候坐火车的次数不少,但大都为中短途,是没必要睡卧铺的。直到1992年夏天小学毕业,妈妈带我去北京玩,我才有幸在十来个钟头的行程里,享受了一遭特殊的“卧铺”。座椅下摊开几张报纸,半大孩子正好蜷缩于其上。只要你不介意地板传来的坚硬触感、鞋袜飘散的可疑芬芳,这方寸之地还是足够栖身的。但也就是栖身而已,说是躺了一夜,我却根本没能入睡。清晨时车至高碑店,我顶着肿大的眼睛向对面看过去,同行的一位女生居然还真睡着了。不过一只眼睛似开似闭,显然并不怎么沉静香甜。妈妈正和一位阿姨聊着天,强打起来的精神业已变得萎靡。车厢尾部,一群同样木然的乘客正在洗漱。我跑去凑着水龙头抹了把脸,看到一窗之隔的卧铺席里居然十分整洁优雅,就转回来抱怨为什么不买张卧铺票。妈妈说出来一趟开销可不少,没有必要去卧铺席花冤枉钱。我想想也是,于是这糟糕的开头,才没有影响到整个旅行的欢乐。
上了大学我才知道,在山西狭长的中部平原以外,很多地方是根本不通火车的。一条同蒲线贯穿南北,有条件乘用火车的区县仅此而已。哪怕是这样的绿皮火车,也有一些同学从来没有坐过。而且同样是坐火车,比起大同、运城乃至外省的同学来,我回家仅需要个把钟头,已经幸福得多了。
绿皮火车总是在晚点,于是苦闷的行程就可能被一再放大。我的女友霄霄家住临汾,按理说坐火车只需要三四个小时。但有好几回,她乘坐的车都延误了三个钟头以上。车站外的我心急如焚——真纳了闷了,四百来公里,火车就算爬也该爬到了吧?毕业数年后有了所谓的“子弹头”快车,票价也不贵,然而票源很紧张。我们大多时候都不得不继续乘坐绿皮火车,继续忍受着它的拥挤与迟缓。好在晚点的情况变少了,只是车票依然很不好买。每到节假日,各大车站外都会出现望不到头的购票长龙。人们在铁栏隔成的九曲回廊中亦步亦趋,买张车票怎么也得一上午甚至一整天。
2009年,我们的孩子出生了。起初没有私家车,回去时我担心这小东西受苦,就干脆买卧铺票。霄霄很心疼,可我觉得只要不那么拥挤就算值回票价。我苦笑着说真没想到坐卧铺居然是沾了儿子的光,她对硬座席的氛围感触更深,于是每次只是稍作嗔怪便也释然了。自从买车以后,来回就轻松了许多。霄霄又开始心疼油钱和过路费,我说总比坐卧铺强吧,她就叹口气说那倒也是。
我的车被戏称为“晒车”,平时不怎么用,也就凭寒暑假去临汾涨涨里程。到了2014年大西高铁南段一通车,它基本便处于半闲置状态了。而我十分欣慰于这样的闲置,高铁只要一个小时,何必劳神劳力自己开车奔波呢?家住大同的朋友们都很羡慕,念叨着大西高铁什么时候才能全线贯通。到时候回趟家才两个来小时,看望爸妈那可就太方便了。比起这种方便来,霄霄也已不再纠结于票价。为了能经常见到孩子,一张车票的钱算什么呢?更何况现在也不用再去车站排队等票了,只要打开手机动动手指,就能够很轻松地在网上完成订票。拎个小包上车略作休憩,不知不觉就已经到站了。新的高铁线在一条一条地落成,若是想趁假期出去游历,它延伸到哪里,旅程就可以安排到哪里。车厢里是宁静的,无噪音之乱耳;乘车是安逸的,无自驾之劳形。某个暑假儿子也想去趟北京,我说那又得提前订卧铺了,霄霄说你傻啊,动车才三个半钟头,哪用得着买卧铺呢?
儿子是幸福的,小小年纪,旅行的足印已经随着高铁走过了很多地方。北到辽沈,南至荆楚,东齐鲁西关中,眼界已经远非我这个当老子的可以相比。他总说旅行很有趣,但路上太无聊。而我只要一回想那些难挨的冗长和嘈杂,就恨不得给他来两个凿栗。
我的楼下就是一条传统的铁路,绿皮火车渐渐少了,却还没有消失。我知道还有很多人因为生计而不得不吝于高铁的票价,也知道还有很多地方在期待着高铁线的继续延伸。希望一切都好,让便捷能公平地实惠于每个人的身上。
在水七方